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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X3丨国殇(莫可)

※旧文存档


莫雨推搡着闯进营中的时候,帐外的积雪已逾半尺深了。

理论上若是未经坛主许可,擅闯军营乃是掉脑袋的罪过,然而仅凭这两位身着蔚蓝色战袍的七曜判姑娘的身手,去抗衡位列十恶之一的小疯子莫雨,哪怕人数再多上十倍也无疑是以卵击石:莫雨没有伤她们性命,只是点了穴道扔在雪地里,眼睁睁看着他大摇大摆地进了浩气盟驻地的大营。

在此之前,莫雨曾披星戴月赶了许久的路,中途跑死了三匹快马,连闯过四道关卡方得以立于此地,虽身手利落不减当年,但依旧难掩满面的倦色。莫雨数日未经梳洗的面容黄如金纸,一双沉寂如死水的眸子黯淡无光,就连下颌上也积了薄薄一层青色的胡茬,好似他裹着的大氅上满溅的泥点。而原本雪白的羊皮大氅早在朔雪横飞的恶劣天气中撕扯得粉碎,随着莫雨大步流星的脚步硬邦邦地牵扯着他的步伐,呼呼地往裤管里直灌风。

然而营帐内并不比室外要暖和多少,乱窜的北风总算捡了帘子被打起的空档,卷集的飞雪吹着哨子将帐内点着的一盏青灯扑得明明灭灭,莫雨甫一抬头,迎面便撞进了灯下那人被拉长放大、投映在门帘内侧的巨大阴影中。

逆着光路看回去,灯下端坐着一名女子,正背对着门口,极其虔诚地双手捧着什么,一寸一寸地小心擦拭着,仿佛对不速之客的闯入置若罔闻,又或许是压根没有注意到莫雨的不请自来似的,挺直了腰板一动不动,只间或朝自己已经冻僵了的双手哈一口气。白气喷在面前的铁器上很快凝成了水雾,又叫她仔细拂去了——也正是在她吹毛求疵的擦拭中,莫雨像是突然生了种在这许多年里,眼前的人儿一直坐在这里,捧着她的宝贝铁疙瘩等他前来的错觉,便在这一瞬间,一路的疲劳已悉数被莫雨抛到了九霄云外,更情不自禁地踏上前一步,一个在心头百转千回的名字就要脱口而出——

“疯婆子,你这是非去不可了?”

“你从前是怎么答应我的?今天你伤了我的人。”那女子动作未停,毫不客气地反唇相讥,一席话想也不想脱口而出。

“我是在问你,你一定要去?”莫雨头皮隐隐发炸,太阳穴也突突地跳个不停。

“但是你伤了我的人。”

……

之后便是一如既往的沉默,尴尬的空气暧昧地在二人口鼻间流转,莫雨反倒暗暗松了口气,他听得见自己和那剑痴胸腔内同时落了下去的心跳声。毕竟,这才是他们彼此熟悉的沟通方式,像是不需要说什么,也不需要多说什么似的,沉默已经成为他们二人之间最为默契且有效的交流之道。那女子始终枯坐着,甚至从头至尾都不曾回头看过莫雨一眼,莫雨离得远,压根注意不到她紧紧抓着蔚蓝色剑柄的手指关节已用力至发白。而那倚在她怀中、被女子小心擦拭地透亮的剑锋,正隐隐映照出主人低垂的如画眉目,如同跟着她一道出生入死了十余年的佩剑一般,泛着冷冽的清光,甚至连同她眉心的一点梅妆,也和紧蹙的眉头一起拧成了个疙瘩。

莫雨忍不住上前了一步。

“罢了,我今天来,不是为了和你说这些的。”一语未毕,莫雨的口气中竟捎带上了些悲怆的调子,听得他自己心中猛地一沉,这才察觉到不知打何时起,喉咙中像是塞进了一块火炭般又干又涩,几度快要说不出话来。

“那你想跟我说什么?”那女子闻言站起身,行云流水间还剑入鞘拍案而起,剑锋急速划破局促的空气发出“铮”的一声清啸,应声回转映入莫雨眼帘的正是开阳坛主一张消瘦的几乎叫他难以辨识的脸庞:削尖的下颌,深陷的眼窝,蜡黄的面容,无不昭示着自马嵬驿一别之后的这许多年中,眼前这位昔日灵秀的剑客,其间如何叫战火一点一点磨砺地黯然失色,只剩下一双凛冽如旧的眸子,死死地紧盯着莫雨,仿佛一直要看进他眼底深处去。

“我对于你,从前是怎么说的,就算今天也不会有一丝一毫的改变。我难听的话说在前面,你还是趁早死了别的心思的好。”可人语速飞快,一番话像是早已在心中翻来覆去演练过多时似的,一口气说得莫雨皱着眉,像是听懂了,又像是压根没有听进去一般,愣愣的叫可人驳斥地哑口无言,最终才默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抽动嘴角机械地说着连他自己都难以说服、却同样打好了腹稿的胡话:“你这又是何必。作为对手,我个人着实为大唐即将失去的这员虎将痛心。”

这回连可人听了亦是一怔,而后便低眉一笑,语气也不似方才那般咄咄逼人了。

“莫雨,难道你真的还当我们是对手吗?”

可人微不可察地抿了抿嘴角,她这些日子时常蹙眉,像是已经形成了习惯。但在莫雨看来,这些小动作更像是可人竭力为将这番官话说得同其字面意思一般滴水不漏,而无意中产生的抵触:“哥舒将军有令,战时以大局为重,浩气盟与恶人谷暂且休战。盟主交待下来,我浩气盟弟子不得以任何缘由同恶人谷交恶。”可人挑衅似的沙哑嗓音一字一顿地将莫雨的耳膜震地生疼,同时更像是被人生生扼住了咽喉,一个字也说不出,明明心知眼前这形容枯槁的女子攒足了毕生的刻薄有意逼迫自己知难而退,但待到与她四目相向的一瞬间,面对可人振振有词的挖苦,恶人谷的年轻统领在气势上已然输了她三分。“要说我们之间……早就连对手都没得做了。只是莫大侠,你今晚违背约定伤了我浩气盟的天罡武卫,这一笔账,我开阳坛先记下了。”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一别四年未见,可人无疑已成长为一名识大体的优秀将领,分得清轻重缓急,如今放话出来,莫雨倒不至于真怕了她所率的开阳坛部众来讨还这笔所谓的烂账。他自从接到消息一路跋山涉水终于赶在交战前见到可人,一颗几近悬到嗓子眼的心才算落回腹中,哪里还有同可人讨价还价的心思,恨不得当下集结来千军万马顷刻间解了潼关之围。

然而莫雨虽担着个十恶的虚名,掌管众恶人的兵权并不在莫雨手中,况且就算恶人谷赏他三分薄面,懒散惯了的恶人们在安禄山的十万精兵面前也无疑是螳臂当车。莫雨被黑鸦熏陶久了多少懂些用兵之道,虽不情愿,却也不得不承认可人的声东击西之计,或许真的能为突围带来一线生机。浩气盟最初便是在朝廷的扶植下由江湖推举产生,浩气盟众弟子既是武林中人,又为人臣子。国危之秋,可人身为七星之一别说身先士卒,哪怕以身殉了国,也无非是在正道武林的耳口相传中添了一段无足轻重的评说罢了。

——只是那狗屁皇帝,他不配。

可人越是故作轻描淡写地拒莫雨于千里之外,莫雨的心中越发腾起一股无名之火烧得五脏六腑噼啪直响,但深究起来却说不上是恼火可人的冷嘲热讽多一些,还是该赞颂这厮将生死置之度外的勇气,更不知自己当下该恼该笑,只嘴角抽动着竭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仍似平常:“无论怎样,我毕竟同你打了快二十年的交道,有些事情……它不值得你如此一意孤行。”

“……我觉得值得就好了,莫大侠。这些事情还轮不到你过问,我当然有我的分寸。”

正如同在此之前的二十余年里所有的心有灵犀一般,可人总能轻而易举地触及到莫雨心底那根紧紧绷着的弦,而此时无论是可人故作生疏的称呼、刻意为之的恭敬措辞,亦或是她平静如水的冷冽语气,这些每一处在往常都会惹来莫雨雷霆之怒的遣词酌句,万箭齐发,齐刷刷如同一根根牛毛粗的钢针深深扎进莫雨的心窝,再连根拔起,只留下黑洞洞的血窟窿,堵地莫雨心口宛如坠着块大石无话可说。此时此刻,可人的最后一句话总算为他寻到了发泄的出路。先前的大石豁然撤去,胸腔中翻涌的热血溢上面门,直冲地莫雨手背青筋暴起、眉眼发红:

“分寸?呵,林可人,你也配和我说分寸。你这就是谢渊老儿教出来的忠君之道?我还真当全大唐带把的都死绝了,才轮得到你一介女流上赶着去给那帮狼牙杂种们陪葬?”

莫雨气极口不择言,将他一向避免在可人面前爆出的市井诨话带出一长串,尤其说到后来竟难以自制地放声大笑。莫雨自幼就由王遗风亲手调教,时至今日世间的同龄人中已难有内力可与他抗衡者,可现下莫雨大恸入骨,那笑声竟全然未借内力传开,回声只在帐顶徘徊了顷刻,很快湮没在了帐外呼啸而逝的疾风骤雪之中。

但可人依旧木然愣在原地,歪着脑袋呆滞而疑惑地看着莫雨,像是尚在思考他方才的话外之意,又仿佛眼前压根没有立着个活人似的,自顾自地摇着头,小声叨念着什么。莫雨离得尚远,又正在气头上,沸腾的热血像是糊住了鼓膜似的带动两耳耳畔嗡嗡作响,压根听不清可人在说些什么。待他疾步上前想要再同可人理论时,却只见可人终于舍得放下了她那把通体湛蓝的佩剑,轻轻舔了舔干裂出血痕的下唇,面向莫雨站地笔直。开阳剑是可人的命根子,如今正静静地横在一张缺角的八仙桌上,下垂的剑穗随室内流动的气流若有似无地摇晃着。

如同眼下的战局,也如同他二人飘摇半生的过往。

莫雨心下突然一片澄明,脑子里极不应景地闪过一个词,再一思索,恍惚间倒觉得恰是自己现下心境的最佳写照。

哀鸿遍野——与可人相识以来的二十多年中,莫雨从未曾在任何一件事上成功说服过可人,倒是他自己,一次又一次面对可人所持的“谬论”最终无可奈何地点了头。莫雨早有预感,怕是这一次,也同样会算在自己的败绩之中。

周身的力气和温度渐次抽离躯体,莫雨恸极双膝一软跪倒在可人面前,心中尚且一遍遍重复着这回可让这丫头片子占尽了便宜的浑话,泪水已先意识一步夺眶而出。迷离中模糊的轮廓像是不由自主地迈上前了一步,但最终仍是僵持,只是可人再也绷不住故作疏离的冷漠面孔,鼻头一酸,眼角眉梢全染上了绯色。

可这薄雾般的绯色像极了胭脂,倒令这张憔悴的面孔生动了起来。

“……你好自为之。”莫雨抽噎着强撑着站起身,他深知今晚一别或将再无相见的可能。莫雨不是信不过可人的能力,只是任凭她有三头六臂,作为突围的一小支先锋的统领,莫雨不指望她凯旋而归,即便伤了残了瘫了废了都无所谓,哪怕只是保住这条命,也称得上是……到那时,纵使他有心祭拜,来年春回大地,他莫雨又将以何种身份、又该上何处为她招魂?

“多谢成全。”可人终于软下心来。许是因为话已挑明,自己又不久于人世,坦然赴死的从容为开阳坛主的盛气凌人镀上了层柔和。他二人依旧站在原地相隔甚远,就像是彼此曾经各为其主,也像是此生不过江湖相逢的定局,但四目相对总有些不足为外人道的心思,在开口的刹那呵作了一团暖雾,消散在冷冽的空气中。

是可人送莫雨出的军营,免去了一些不必要的麻烦。没有正式的道别,也不会自欺欺人许下再会的承诺,飞雪中可人转身走向营帐的背影寂寥而坚定,这身影由近及远,恍惚间像是烛火熄灭前的短暂跳跃似的,可人打起帘子闪身进了营帐,始终没有回头。

雪渐渐的停了,狂风大作间似从远处捎来了些将士们粗犷而悠长的清啸。他们唱的这些词莫雨从前不懂,今后也未必识得,可就在此时此地,像是突然开悟了似的,不禁和着那歌声,低低吟唱起来——

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远。

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

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

身既死兮神以灵,子魂魄兮为鬼雄。


-End-

2017年12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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